【48812】刘亮程：当我积储够人世的苦就去做山洼里的黄连

  当我积储够人世的苦，就去做山洼里的黄连。我尝过黄连的叶子和根茎。在我少年时日子的河湾凹地，隐秘而孑立地成长着一丛黄连。只要少量的人知道。更多的不知苦甜地活着的人，最苦的黄连不让他们尝见。

  在金佛山景区入口处，他们指着对面一道山脊说，那是佛头，那是佛身。我看了看，仅仅山，并没有他们所说的佛。或许我佛缘浅，不能看啥都是佛。也或许眼前的山并没造化出我幻想的佛相来。

  其实我是不屑看那些像佛的山的。人心中有佛，佛必定生着人心的姿态。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山形，仅仅像人罢了。山若成佛，也未必躺成人的容貌，它或立或卧，或挺拔云天或逶迤千里，都再天然不过。一座像人的山却不天然了。

  咱们沿密林中的木栈道前行，金佛山似有无尽的成长力，草木长得旺盛拥堵，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来，却个个活得碧绿旺势。行到山顶风口处，眼前恍然大悟，方才被树木遮挡的云海显显露来。风刮得正紧。是西风。咱们一行人背对风，站在山崖边上，衣服被吹得飘起来。眼前的云也正被风掀动。从这个山口吹去的每一阵风，都造出不一般的苍茫云景来。

  一座铁黑色的山峰耸在无边云海中。云把其它的山都抹去了，这座孤峰显露面来。我知道在它四周，看不见的群山正积聚在云层下方。从咱们方才通过的山沟，能看见那些云层下的山，它们勾肩搭背连为一体。山与山之间有一条万物成长的路，让草色和花样延绵不停，也让村舍阡陌相连。更高的山峰耸入云中，像是要把天顶破。咱们登到山顶才知道，那些看上去挺拔入云的山峰，都吞没在云中找不见了。只要这一座山峰，探身到云外。它穿透了天地间的无限空无，已在云上端坐了。

  此刻云雾正随风翻腾，山峰时隐时现，我并没看出山的龟形来，却是看见那峰顶酷似一个人的阔大脑门，连鼻子和嘴都清晰可见。我拿手机拍了两张，拍好后看相片，竟觉得那瞬间抓拍的山形有点像我。赶忙让伙伴给我拍张合影，只顷刻时刻，那人形现已不在，云雾很快地修改了山峰，没被云遮住的部分，已不再像一个人的脑门。它确实像一块龟背，朝北向下，像是要一跃跳下去。

  山与雾，在万千改变的瞬间，雾遮去剩余的部分，显露一个人的容颜来，开阔的脑门，挺拔的鼻子，黑铁的神态。

  其实我在看见它的瞬间便心中一怔，那不是我吗？那一瞬我好像去了山那里，早已成为一块石头，被变幻的雾再现于另一个时空。它坐南面北，头朝后歪斜，像是靠在啥当地，但后边满是雾，它靠着空空白雾，或许只要空能够让它的头靠曩昔，只要虚空，盛得下那颗头颅。

  脱离龟背石，咱们沿悬空的栈道去了趟云雾深处，栈道在云层之上，头顶既是山顶，行走其上，半个身体在浮云里，悄悄飘飘，另半个身体紧依山壁，不敢一点点脱开和山壁的联络。金佛山栈道长十几公里，一步一景，沿着峭壁能够绕过整座山。咱们没走彻底程，回返时带队的女士不断朝后喊，都回来了吧。后边只要回音。人之间满是雾。说出的话也雾蒙蒙的。咱们都疑问地回望，栈道吞没在云中，刚刚穿云走去的一行人，又穿云回来。总觉得有一个人没有回来。又觉得那没有回来的人像是自己。

  再次通过写有龟背石的当地，再朝浮云中的龟背石望，云雾还在不住地升腾翻滚，那山峰也不断地随雾造型。但刚刚曩昔的那一瞬不会再现。我在这里观看一天，或一年，龟背石都不会再变幻出一个像我的人形来。那个瞬间的我现已永久消失了。剩余的时刻里，山仍是山，显露云海的山脊仍是像龟背，它俯身朝下，在往深渊里驮载深渊。

  我在人群中每一次的仰头，每一回的笔挺胸脯，每一刻的孤僻狷介，我都活成了我的山峰。它峻峭，奇崛，独对云天。

  必定还有活成一棵树形的我，在这山里长了百年千年，反反复复的起死回生。某一刻我坐在树下纳凉，并不知道我正坐在自己的阴凉里。树在它的年轮中等来我。而我并没有认出它。

  我靠在树干上打盹时，我的打盹中有它的醒。它一棵树一棵树地醒过来，上一年前年，更早年月的树，都醒过来。一棵树在时刻的山野里长成自己的森林。我在人世活成无数个自己。我的每一个梦每一个瞬间的主意，都分叉成另一个我。我被自己的人群吞没，又在其间模糊地认出那个独一的自己。

  多少年后，我在秋风落叶中再次通过这棵树，我不会去它身旁纳凉，气候现已很凉了，但我的目光会被一地金黄的落叶招引。一棵树在山里落尽我一世的富贵。我又在别处虚度了谁的终身。

  虽然我仍旧不知道，在我成为树的韶光里，一个时节已然远去。树和我，将再次错失。我回去过一个人的冬季。我的冰冷不会冻坏树的一个枝条。它在山里过树的绵长日子。它再不是我。我也不再是它。

  我朝远处的叫喊中也曾有过一棵风中大树的连天吼叫。它张狂摇摆。我拼命奔驰，叫喊。

  我会躺在一棵大树里，成为自己的木头。我在人们不知道的春天里发芽。那时我的影子不再是黑色的，它不被看见地流动成一条回想之河，曲曲折折穿过成长着同一棵树木的广阔山野。我在那时看见自己的人群，每一刻，每一年，每一个梦中和醒来的我，聚齐在终身的荒野。

  我没说出那棵树的姓名，我想在此山中躲藏一棵树。它不被人唤出姓名。我的姓名越被人所知，它便越无名。

  “树会多结出一颗红果，留给你。”我替那棵树做了承诺，但这个承诺清楚又是我的。

  我每时每刻说的话，都长成了它的旺盛枝叶，它的“沙沙”动静在一切的时节里。

  金佛山被当成草药库，每行一步都可与相同草药相遇。随行女士给我介绍沿途那些草药的姓名，许多姓名了解却从未见过。我小时候家里有繁体竖排版的中医书，先父留下的，我记住许多草药的姓名和药性，也早早地知道了人要得的一切的病。我曾有时机去学中药，悬壶济世。但终究当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写书人。草药的姓名却一向没敢忘掉，总觉得它们是终身中早晚要遇见的贵人，为我今后要得的相同病而生。我一年年的终会走到一株草身旁，它是我有毒身体的解药，我的命在它手里。

  每一株旺盛成长的草药，都等候着世上的某个人。他出世，长大，日子，患病。老中医给他开的方剂里，有一味药长在金佛山的阳坡，有两味生在金佛山的阴洼，还有一味只在绝壁上长，不愿被人采来熬煎。

  在我的书架上有民国版的《中华药典》，有《我国中医秘方大全》《男女科5000金方》，简直一切的草药和对症的病，都写在医书中，我早晚要得的病也在其间。偶然翻看，像是在找自己的病，又给病找自己的药。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方剂。同一种病，有彻底不同的药方，又有几十上百种的草药能够调剂运用。好像只需得相同病，便可尝尽人间百草。

  鸡内金5克/神曲5克/麦芽5克/山楂5克/薏仁5克/白术7.5克/山药5克/桔梗3克/茯苓5克/苍术5克/川朴3克/枳壳3克/干草5克。

  草药也是陪同。你安好时，它长在山里，是一株草。开药味的花，结苦籽。待到体弱多病，山里山外的草都找来了，你不知道哪棵草对症你的病。医师也不知道。不然他不会抓一堆草药给你。一堆草里有一种是你的药。但它须和其它的草熬在一起。相同草带着几十样草，来陪同你的病。相同草太孑立，一味汤太苦寒。有必要是十味百味杂陈。苦熬着苦，酸甜辣也熬在苦里。这样的味道应是人生的悲欣交集了。

  一碗药汤送走的人，带着满口苦味，转世在草药里，开苦花，结不忍给鸟儿啄食的苦涩果实，把最苦的根茎深埋。

  早年我读到过这一个姓名，但幻想不出它的姿态。现在见到了，竟和医书中描绘的相同：此草独茎而叶攒其端，无风主动，故曰鬼独摇草。

  那棵草好像听到有人叫，轻轻动了下身子。它清楚自己在人世有一个姓名，人唤着姓名到山里找它，去治惧怕惧怕的病。

  它就长在离我几步远的当地，本想采一株回去，熬汤服了。仅仅动了心念。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。似乎内心里有一个跟从多年的我不知道的惧怕，忽然在一棵疗治惧怕的药草边，显现出来。

  我小时候怕鬼，晚上睡觉都拿被子蒙着头。后来有一天忽然不怕了，开端四处找鬼。想知道那个让自己惧怕的鬼长什么姿态。

  我用一个个无鬼的想法把有鬼的想法压住。或把鬼想法带到远处丢掉，自己抽身回来。但那个把鬼丢掉的远处也在自己心里。关于想法来说，多远都是一念间的事。

  或是我从前的惊骇早已投生为一株鬼独摇草，孑立的秆儿，末端举一簇花叶，岌岌可危，生着担惊受怕的姿态，人却要拿它治惊慌病。不知道它会不会被人的惊慌吓住。

  在我孤苦伶仃的宿世，我必定是此山里孤僻不群的独活，不长剩余的枝，不跟其他草合伙，生着不让人喜爱的味，探向高处的白色花簇，只在风中喃喃自语。

  从前有女子说我是她的毒药。说完后她静悄悄地走了。她去找时刻的解药。忘记也是药。回想也是。我菜地的一角种有茴香，我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下午，摘一枝闻闻。它特其他香味里都是往事。

  而治疗我旷世忧伤的长生草，长在金佛山云雾环绕的峭壁上。它在雾里开花，雾里结籽。我比山高的忧伤，只要看不见的悠远星光能够疗治。

  当我积储够人世的苦，就去做山洼里的黄连。我尝过黄连的叶子和根茎。在我少年时日子的河湾凹地，隐秘而孑立地成长着一丛黄连。只要少量的人知道。更多的不知苦甜地活着的人，最苦的黄连不让他们尝见。

  我曾因病去看过老中医，他干燥的手指，按在我年青有力的手腕上。他摸过的脉大多现已停息，我的脉还在堂堂跳动。他摸出我有很长的命，有的是韶光去得许多的病。他留给我一册发黄的繁体字的手抄秘方，说我要得的病都在里边，方剂也在里边。多少年来我一向给自己号脉，左手按住右腕，又右手按左腕。都说医者不自医。但我有无数个我。一个我患病时，无数个我在对面，他们长成山中草药，长成树，长成一座座山。